土耳其進入災後重建,需興建超50萬套公寓,災民或在臨時住所住上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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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27 16:13

文/程靖

編輯/漆菲

最近一周,土耳其建築學家、恰納卡萊翁塞奇茲大學(COMU)建築系主任阿裡·厄茲登(Ali Tolga Özden)格外忙碌。春季學期總算開學了,但全部改為線上教學。

厄茲登告訴《鳳凰周刊》,這是由於恰納卡萊(Canakkale)的大學宿舍、周邊酒店和民宅都被用來安置地震災民,所以學生暫時無法返校。他預計,約有2.5萬人會來這座西北部港口城市避難。

截至2月26日,土耳其地震造成的死亡人數上升至44128人,這使得土敘兩國地震造成的死亡總人數超過5萬人。另據官方統計,土耳其超過17萬棟建築(內有超過53萬套公寓)倒塌或嚴重受損,需推倒重建。

2月24日,土耳其官方公報發佈了關於地震災後重建工作規定的總統令。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承諾將在一年內重建住房。這項任務可謂萬分艱巨:首先必須完成清除瓦礫的工作,而這項工作遠未完成。

此外,數百萬人在寒冷的冬天無家可歸。這意味著,土耳其還將面對規模龐大而漫長的人口遷移與安置工作。對災區的人們來說,也面臨一個嚴峻的問題:從地震中存活下來後,該如何活下去?

“軍隊在哪裡,警察在哪裡”

在本次地震震中卡赫拉曼馬拉什省,當地人起初純靠自救,幾乎是徒手將被埋人員從廢墟里“刨”出來的。

“當時人人都在問,軍人在哪裡?AFAD(土耳其災害與應急管理局)在哪裡?警察在哪裡?”家住該省首府卡赫拉曼馬拉什市的奧努爾(Onur)說,當地有數量龐大的軍人駐扎,其駐地距離市區開車僅需5分鐘,但在震後最關鍵的48小時,他們完全沒有出現。

震後的卡赫拉曼馬拉什。

直到2月8日,他才見到AFAD派出的救援隊陸續趕到,但相比於海量的垮塌建築,這點救援人員根本不夠。“我看到來自伊斯坦布爾和安卡拉等大城市的市長都在第一時間來到了馬拉什,如果軍人、警察能早點出現,是不是能救出更多人呢?”奧努爾質問道。

來自其他重災區的居民和志願者也向《鳳凰周刊》描述了類似情景。

地震發生時,中東科技大學建築系學生德尼茲·吾努爾(Deniz Unul)正在另一個重災區哈塔伊省探親。他說,當地直到第三天才等來救援隊員。

同一時間,中東科技大學數學系學生艾麗芙·納茲勒(Elif Nazli)前往卡赫拉曼馬拉什省埃爾比斯坦市運送物資,在當地停留了一周多,目睹了救災力量初到時的“混亂”情形:“AFAD派來的救災人員相互間都不認識,沒法好好合作。到了第五天、第六天,他們還在廢墟上吵架……而此刻的廢墟下,還有人在等待救援!”


2月11日,土耳其卡赫拉曼馬拉什市中心,市民在廢墟邊生火取暖,等待親人的消息。拍攝:程靖

政府救援緩慢也遭到一些反對黨的指責,一些人將矛頭指向相關官員的專業背景。好黨(IYI Parti)副主席烏斯塔(Erhan Usta)直言,AFAD作為主導應急救援的機構,其副局長帕拉科奧盧卻不具備救災方面的知識,他本人畢業於神學院,曾在宗教事務部工作。除了帕拉科奧盧,AFAD至少四名地方管理者都是宗教學背景。

上述指責或許有些偏激,但在第一時間,的確有各種因素阻礙了救援的到來。


2月11日,卡赫拉曼馬拉什市中心,一名救援隊員望著街邊一座垮塌的樓房。拍攝:程靖

AFAD駐卡赫拉曼馬拉什省的副主管拉馬贊·阿古爾布(Ramazan Algurbuz)告訴《鳳凰周刊》,2月6日地震發生時,他根本聯繫不上他的主管,後來得知後者已經遇難。逃出房屋時他受了輕傷,但到了醫院,發現那裡滿是斷肢、斷腿的傷員,自己也顧不上醫治了。

由於手機信號極為不穩,聯繫上同事後,他整整48小時不敢掛電話,以免斷聯。由於進出馬拉什的公路部分垮塌,也讓外界支援難以立刻抵達。“我們的第一批外地同事是在地震發生後10小時趕來的,他們一來,我們就立刻展開救援了。”

救援工作減少後,拉馬贊在阿塔圖爾克公園營地內負責接送兒童。拍攝:程靖

不過,拉馬贊承認,此次救援壓根沒法做計劃,“第一次地震後,我們原本瞭解到哪些區域有房屋倒塌,但後來的第二次地震,讓更多房屋倒塌了。到了次日,又有新的房屋倒塌,所以我們只能見到一處、救一處。”

這或許能解釋災民為何認為救援行動如此“緩慢且無組織”。由於自家住宅也遭到嚴重損毀,如今拉馬贊只能與家人一起住在阿塔圖爾克公園內的災民營地。救援工作減少後,他主要負責在營地接送兒童參與心理援助活動。

阿塔圖爾克公園內,參加心理援助活動的孩子們畫的畫。拍攝:程靖

震後第三天起,隨著土耳其政府逐漸協調起救災力量,更多國際救援隊陸續抵達。據聯合國人道事務協調廳(OCHA)統計,截至2月12日,至少有來自89個國家、超過1萬名搜救隊員在土耳其地震災區投入工作。

“世上再也沒有阿德亞曼了”

地震發生後,卡赫拉曼馬拉什城郊的阿塔圖爾克公園,儼然成了一座“帳篷城”。印有AFAD字樣的白色帳篷綿延一公里,取暖爐的煙囪排出黑煙。帳篷與帳篷間有時相隔不到2米,人們在不同帳篷區域之間的小路行走,送餐卡車、物資發放攤、安置登記點前時常排起長隊。

未被帳篷占據的空地上,由土耳其紅新月會等民間團體、大小政黨組織的餐車和臨時廚房裡,志願者們煮著熱湯,準備著大餅、烤肉、米飯,隨時可免費提供。有的空地上堆放著外部捐贈的冬衣、毛毯,以及紙尿褲等衛生用品,災民們可按需領取。

記者進入拉馬贊家的帳篷時看到,他的家人們將帳篷四周掛上毛毯,以抵禦寒冷。當時,公園裡颳起大風,帳篷油布嘩嘩作響。拉馬贊的妻子開起天然氣暖爐。她告訴《鳳凰周刊》,因為安裝帳篷時不慎裝反方向,導致無法安裝家用火爐,只好先用這個替代,“無論安不安全都別無選擇”。

對於更嚴重的災區來說,連這般賑災場面都是奢望。作為庫爾德人聚居區的阿德亞曼省首府阿德亞曼,地震中遭到極大破壞。這座有著近27萬人口的小城成為一座“鬼城”,幾乎沒留下一座完整房屋,當地死亡人數一度占到整個災區的十分之一。

2月16日的阿德亞曼街頭。拍攝:程靖

這裡最為中國網友牽掛的人,是綜藝節目《非正式會談》的土耳其籍嘉賓唐小強——他在當地一家酒店參加導游培訓時,被埋在倒塌的廢墟下,不幸罹難。

阿德亞曼是東南部最偏遠的城市之一,距離地區中心的加濟安泰普市有兩個多小時車程。汽車越過托魯斯山脈邊緣的丘陵地帶時,能俯瞰到山下幼發拉底河平原上平整而肥沃的農田。

阿德亞曼省出產穀物、煙草和紡織品,但有資料顯示,這裡的農業生產模式接近封建經濟下的租種模式,集約程度很低。過去幾十年土耳其經濟高速發展,阿德亞曼仿佛是被遺忘的一隅。根據土耳其統計局2017年的數據,阿德亞曼省人均收入在土耳其81個省中排名第72位,也是該國政治最保守的地區之一——自2002年以來,這裡一直是執政黨正義與發展黨(AKP)的票倉。

阿德亞曼人長期被忽略、被忘記的感受,因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而集中爆發。不止一位當地居民告訴《鳳凰周刊》,“沒人管我們,沒人幫我們。”直到地震第三天,才有帳篷被送到阿德亞曼,其他物資更是少之又少,帳篷區能領到的食物只有鷹嘴豆湯。

2月16日,記者抵達阿德亞曼市西郊的阿滕舍希爾鎮(Altinsehir),鎮中心僅剩兩棟建築看起來較為完好,其中有一座清真寺,旁邊是一個災民安置點。當地居民告訴《鳳凰周刊》,這裡的帳篷是震後第八天才搭起來的。馬路上隨意堆放著外界捐贈的各種衣物,鞋子不成對地散落在地。

2月16日,阿德亞曼一座清真寺外,堆放著外地捐贈的衣物。拍攝:程靖

26歲的皮納爾·烏賈爾(Pinar Ucar)來到這片營地,是為了尋找一支牙膏。她的母親則在清真寺外翻找合適的衣物。皮納爾向《鳳凰周刊》抱怨說,其他城市的援助物資都能被體面地擺放在桌子上供人領取,但在阿德亞曼,“舊衣服像垃圾一樣被送來”。

當天阿德亞曼最高氣溫只有5攝氏度,皮納爾的母親只穿了兩層單衣。這位母親說,一家人在戶外居住數日,連取暖的柴火都很少,她早已習慣寒冷。彼時,母女倆剛剛領到一頂帳篷,此前她們不得不擠在親戚的帳篷里。

一些居民將當地的處境歸咎於省長楚哈達爾(Mahmut Cuhadar)的荒謬發言。地震剛發生時,這位省長告訴外界,“阿德亞曼的情況還好,只有18人死亡,請把物資送到更有需要的地方去吧!”

因此,當地居民涌進省政府辦公樓,圍在他的身旁質問道,“阿德亞曼被拋棄了,援助在哪裡?”還有人包圍了楚哈達爾乘坐的車輛,試圖砸車以表憤怒。

另據首都安卡拉的人說,起初大家以為地震只發生在卡赫拉曼馬拉什,電視新聞似乎來不及報道阿德亞曼的狀況。

“世上再也沒有阿德亞曼了。”好幾位當地人如此感嘆。這座城市只剩下廢墟,活著的人幾乎都失去了家園。

2月16日,救援隊在阿德亞曼一座倒塌的公寓廢墟上作業。拍攝:程靖

皮納爾正在接受牙齒正畸治療,需要定期複診,但地震後她再也沒能聯繫上牙醫。而她本人是一名心理咨詢師,地震發生後,也沒有原先的客戶聯繫她。

為安置點運送物資的司機阿沛倫(Ahperen)告訴《鳳凰周刊》,他的叔叔也不幸遇難。他本是油氣公司的司機,在公司組織下為災民運送物資。“阿德亞曼的許多司機在地震中死的死、傷的傷,無法再組成一支隊伍了。”

阿德亞曼市區西北部的穆夫土魯街,一些仍然屹立但已空空蕩盪的樓房,與一片片垮塌的廢墟交替出現。40歲的邁邁提·達爾米斯(Mehmet Dalmis)原本住在一棟兩層小樓里,他告訴《鳳凰周刊》,距離地震發生已經10天,他們還在等待政府機構過來檢查房屋能否繼續居住。

他向記者展示了搭在家旁邊的帳篷:和馬拉什災民安置點動輒疊放十餘條毛毯不同,他的帳篷內僅有薄薄的地毯和三張塑料椅。邁邁提幾年前遭遇了一場車禍,左腿被截肢,因安裝的假肢不合身,即便有拐杖的幫助,他走路時仍然一瘸一拐。但他家的帳篷遠離食物分發點,連主食麵包都要步行許久去取。

左腿依賴假肢的達爾米斯。拍攝:程靖

邁邁提形容,當地的救災物資分發現場宛如“叢林社會”,行動緩慢的他根本不是其他人的對手,輪到他時,通常什麼也不剩了。他表示,阿德亞曼還有很多像他一樣的殘疾人。政府給予他的殘障補貼僅有1500裡拉(約合550元人民幣,同時政府規定的最低工資為8507裡拉,約合3135元人民幣),地震前一家人收入不高但尚能溫飽,然而地震摧毀了一切生計,現在根本不知如何活下去。

“土耳其製造”的殺人建築

此次地震發生後,土耳其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在美國《紐約時報》上發文,描繪了這樣一幅場景:“一個拿著手機拍攝視頻的男子看到了一個女孩,女孩胸部以下的身體被倒塌的混凝土壓住了。周圍沒有人,只有燈光和雪。男人不知如何是好,因為單憑他自己,沒有辦法把女孩從狹窄而可怕的沉重混凝土堆中拉出來。”

土耳其位於地質板塊交界處,約42%的國土處於活躍地震帶上,地質結構不穩,地震多發。帕慕克說,這是他經歷過的第四次大地震。1999年,馬爾馬拉地震曾造成近兩萬人喪生,他去到受災最嚴重的城市,內心“充滿了罪惡感和責任感”,想要至少幫忙清除一些瓦礫,但到頭來什麼忙也沒有幫上。

在文中,他既感慨世界末日般的場景激發了人們強烈的團結互助的情感,更揭示出了當地人所感受到的“被遺棄和絕望的感覺”,“整個國家都有這種感覺,就像地震本身一樣令人痛心”。

為防範可能發生的大地震,土耳其政府曾為最大城市伊斯坦布爾加固或重修了50座醫院和1200座學校。但數百年沒發生大地震的南部,未能得到政府在這方面的投入。更何況,不是每一個土耳其國民,都像帕慕克一樣有充足的時間、精力思考自己的居所安全。

“我們的房子是‘土耳其製造’,誰在乎過它的質量呢?”阿德亞曼居民奧斯曼(Osman)坐在帳篷營地外的長椅上,半開玩笑地說。

這片帳篷營地位於一片小高層住宅區的邊緣,一些樓房呈碎塊狀坍塌下來,另一些矗立的樓體出現巨大裂縫,仿佛只要再來一次餘震就會垮塌。他告訴《鳳凰周刊》,他和家人居住的6層公寓塌了,但他只是租戶而非業主,從沒考慮過房子的質量問題,入住時也沒想到要查看相關材料。

阿德亞曼市郊,一座樓體已開裂、無法居住的公寓。拍攝:程靖

奧斯曼感嘆,成體量的救援隊和援助直到三四天后才抵達阿德亞曼,導致許多埋在廢墟下的生命失去了72小時“黃金救援時間”,“這場地震徹底改變了我對政府的(支持)態度,他們連我們的命都不在乎!”

地震發生後,阿德亞曼一些無人更新的房屋信息依然被掛在網上。房屋中介網站Sahibinden顯示,一間115平米的兩室一廳公寓報價140萬裡拉(約合51萬元人民幣)。阿德亞曼是土耳其最不發達地區之一,但奧斯曼說,他居住的街區和市中心房價並不低,“沒人能買得起房,大家都是租戶。但現在我們知道了,貴的房子一樣會塌”。

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震區最大城市加濟安泰普的伊卜拉欣里(Ibrahimli)街區。這座擁有178萬人口的城市,除了始建於赫梯帝國時期的文化古跡——加濟安泰普城堡遭到部分破壞,主城區幾乎完好無損。然而,在被當地人戲稱為“高種姓街區”的伊卜拉欣里,竟有三座高層住宅垮塌,直到2月15日,搜救隊仍試圖在廢墟中實施救援。

2月15日,加濟安泰普市“富人區”伊卜拉欣里,一座垮塌的公寓樓。拍攝:程靖

房屋中介網站顯示,伊卜拉欣里街區新近掛牌的房屋多為170平米以上的多房戶型,其中一間2月21日掛牌的260平米公寓,報價625萬裡拉(約合228萬元人民幣)。

當地出租車司機卡迪爾(Kadir)告訴《鳳凰周刊》,許多富人即便不住在加濟安泰普,也要在伊卜拉欣里買房,“因為在這裡買房是身份的象徵”。在此生活十餘年的卡迪爾記得,該地區被開發之前是一片農田,至今仍有一個村莊未被拆除,“現在可能是全國身價最高的農村了”。

地震發生後,土耳其坊間有關建築質量的討論不斷。伊卜拉欣里的埃姆雷(Emre)公寓倒塌後,有傳言稱,租用該樓底商的土耳其銀行Yapi Kredi Bank和堅果店品牌Meray Kuruyemis非法移除了承重柱,以獲得更大商用面積。對此指控,兩家公司均表示否認,稱從未動過房屋的梁柱。後者還強硬表示,租下商鋪後拍攝的照片都可供調查使用。

伊卜拉欣里一座倒塌的公寓廢墟里,整理出的一本《土耳其商法》工具書。拍攝:程靖

建築學者厄茲登告訴《鳳凰周刊》,不光加濟安泰普,關於此次震區垮塌房屋的初步報告顯示,一些樓房的地基和底層根本不適合承載高層建築重量;此外確有移除建築物梁柱等破壞性改造的案例存在。更嚴重的問題是,建築物被改造後,政府對民間投訴不聞不問,他直言,“後者是顯而易見的腐敗行為。如果政府和開發商能按照法律法規建造、監管和驗收房屋,如此大規模的傷亡就不會發生”。

作為地震多發國家,土耳其在減災和建築抗震上做過諸多嘗試,但很難說做好準備。厄茲登認為,1999年馬爾馬拉地震是相關立法修訂的轉折點:那次里氏7.5級地震造成近2萬人死亡,給土耳其“狠狠地上了一課”。

正是那場地震,暴露出建築承包商偷工減料、政府受賄而無視違規行為的弊端,讓土耳其人深感失望。現任總統埃爾多安也是在那場地震後的餘波中勝選上臺的,彼時他承諾將解決政府腐敗、加強地震準備工作並改善基礎設施和住房問題。

自那以後,土耳其推動防災減災與建築相關立法的完善,2001年實施的建築驗收新規,讓學界和業界以為此後的建築質量會有所改善。厄茲登直言,“如今這場災難證明,我國法律體系已十分健全,但從地質勘探、施工監理到建築驗收等環節中的所有人,都沒有遵守規範,依然存在嚴重的腐敗。”

地震後,土耳其開始對涉嫌違法的建築開發商和承包商“秋後算賬”。該國檢察院在受地震影響的省份設立了“地震犯罪調查局”,徹查地震中的建築倒塌問題。

震後不到一周,哈塔伊省倒塌的高檔公寓“文藝復興”的開發商喬什昆(Mehmet Yasar Coskun)在機場被捕,其被警察押走的照片傳遍社交網絡。截至2月25日,土耳其檢方和警方就建築倒塌案調查超過600人,逮捕包括承包商在內的184人。

除了查處黑心建築商,厄茲登認為,讓相關法律法規失靈的政府部門也難辭其咎。“除了1999年,2011年土耳其東部凡省(Van)同樣發生過造成500多人死亡、2000多棟房屋倒塌的7.2級地震。每次災難後,土耳其本有時間為下一次地震做好準備。”

亦有分析指出,土耳其每隔幾年就會宣佈的“建築大赦”,即為各個年代建成的不合規建築辦理合規證書,也是造成此次地震死傷慘重的原因之一。據英國《金融時報》報道,埃爾多安在2018年宣佈的“大赦”,共計處理了740萬份不合規建築的申請。而據土環境部數據,那次特赦共籌集到240億裡拉的建築登記費,按當時匯率約合42億美元。

厄茲登認為,一次又一次“大赦”代表了政客的短視,“他們從不會翻修那些不安全的建築,而是不斷將建築許可頒發給不合格的承包商,用所謂的‘美麗城市’來換取選票,從而贏下五年一度的大選和地方選舉。他們從不為下一代人考慮問題,只看到眼前的利益。”

有數據顯示,本次地震災區在兩三年前就有約30萬棟被赦免的建築,是一個可怖的數字。厄茲登說,更嚴重的後果是,“大赦”變相鼓勵開發商建造不合規的建築,“因為他們知道,不合規的建築可以在幾年後、臨近選舉時獲得赦免,變得合規。”

“地震不殺人,建築殺人”這句1999年地震後在土耳其流行的話語,近期又流行了起來。

反對黨土耳其勞動黨(Emek Parti)安卡拉支部書記舒克蘭·多安向《鳳凰周刊》直言,儘管土耳其建築質量普遍堪憂,政府卻極少投入資源進行修繕。“請問,你們會為自己的住房進行檢測嗎?”舒克蘭略帶諷刺地模仿了政府請求居民做建築質量檢測時的話術,“他們的語氣如此客氣,甚至不是強制的。”

“問題是,深陷生活壓力的土耳其人,哪有錢去做建築質量檢測?若檢測不合格,翻修房屋需要自己掏錢。更難的是,還需要徵得所有鄰居的同意,否則事情就會不了了之。”舒克蘭解釋道。

帕慕克曾寫過一篇散文,詳述了伊斯坦布爾人的“地震焦慮”:人們擔憂住宅的建築質量,卻囿於經濟、鄰裡關係,無法下決心翻修,只能在焦慮與無力間反覆橫跳,與恐懼和僥幸共存。

如何滿足數百萬災民的需求?

救援結束後,土耳其震後工作全面轉入賑災、重建和安置。

2月24日,土耳其政府發佈了關於地震災後重建工作規定的總統令,屆時個人、機構和組織都有資格建造住宅和工作場所,並將其捐贈給政府相關部門,再由後者分配給災民。當天政府還宣佈,開始在加濟安泰普的兩個受災鎮重建855座新房。

2月14日,加濟安泰普努爾達鎮,災民們臨時居住的幾座帳篷。拍攝:程靖

不過,埃爾多安關於“一年內為災民重建住房”的表態遭到質疑,批評者稱,在地震災區重建房屋需要嚴格的勘探和研究,動作太快只會建造更多不合規的房屋。但有不願具名的該國官員說,一些招標項目已經完成簽約,並稱“在建築安全方面不會妥協”。

無論如何,重新得到住房前,地震災民們將在帳篷、集裝箱等臨時住所中度過一年甚至更長時間。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稱,目前有超過100萬人住在臨時住所里。

德尼茲住在安卡拉的中東科技大學附近,這裡原本住滿了大學城的學生。地震以來,他見到越來越多陌生面孔,意味著許多學生從災區接來了親友。

但要建多少臨時住所,才能滿足數百萬災民的需求?據當地媒體報道,受地震影響的11個省份的災民開始陸續搬遷至鄰近省份,導致遷入地房租飛漲。南部省份梅爾辛市中心的房租上漲到2萬裡拉,一些房東甚至要求提前支付一年的租金。而在大量失去家園同時失去生計的災民中,有能力去外地租房的僅是一小部分。

厄茲登直言,無法指望政府在短時間內重修幾十萬間房屋。他舉例說,2011年發生的凡省地震使2000多座房屋倒塌,但直到去年,當時的災民仍有一些人住在集裝箱里,“因為這些居民是租戶而非業主,沒有資格得到政府重建的新房,加上現在房價很高,他們租不起、買不起,只能留在臨時住所”。他預計,此次地震後,同樣會有大量人住在臨時住所,可能長達10-15年。

厄茲登認為,真正應該做的是重建所有房屋倒塌的城市,這意味著要做好城市規劃,組織合理的建設流程,並尋找到足夠的資金。他建議,土耳其可參考日本“3·11”地震後的可持續安置點建設模式,將臨時安置住房改造成永久安住房,避免災民們多次搬遷,同時也能節省資金。

加濟安泰普努爾達鎮,房屋倒塌後的廢墟和挖掘機。拍攝:程靖

土耳其政府承諾加緊推展重建工作,初步計劃是斥資至少150億美元建造20萬個住宅單位和7萬棟村屋。按照土耳其環境和城市化部長庫魯姆的說法,重建的新房每套面積定為105平米,每套成本約合64萬元人民幣。

土耳其《經濟報》估計,根據毛坯房、粗裝修或學校、醫院等不同建築標準分類核算,重建花費將超過8430億裡拉(約合3100億元人民幣),這包括道路、供水、供電和污水處理系統成本,但不包括土地分成和徵用費用。

此外,根據土耳其去年9月公佈的經濟計劃,2023年中央政府預算赤字將為6594億裡拉。這意味著震後房屋重建的預算比整體預算赤字還高出30%,相當於全年預算的18.8%。《經濟報》指出,即便總統有權調用年度預算中的津貼應對自然災害,也只是杯水車薪。截至目前,世界銀行、美國和阿聯酋已承諾提供給土耳其共計超過20億美元的援助,約合377億裡拉。

重建之前,還有大量廢墟需要清理。土耳其地震加固協會(DEGUDER)主席圖爾坎(Sinan Turkkan)強調,由於會不斷在廢墟下發現遇難者遺體,清墟工作可能無法太快完成。他還建議,應該在廢墟收集區建立轉化設施,收集起來的建築碎塊可用於道路建設或建築填充,因為資源是有限的。

總之,據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估計,這場災難產生了1.16億噸-2.1億噸瓦礫,約是1999年馬爾馬拉地震的10倍。聯合國表示,針對土耳其地震發起的10億美元緊急援助呼籲,已申請將其中1.135億美元集中用於清墟工作。

此次震區人口總計1350萬人,占土耳其人口的15%,產生的GDP約占該國經濟總量的10%。土耳其此前預計,2023年經濟增長約為5%,但有經濟學家估計,此次地震將使GDP增速減少2%。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執行董事穆希爾丁(Mohieldin)表示,此次地震對土耳其GDP的影響或不及1999年的馬爾馬拉地震,因為後者位於該國的工業中心地帶。

政府雄心勃勃的重建計劃,讓很多人不知所措。震後一周,卡赫拉曼馬拉什城郊的公路上,運送物資的車輛排起長隊,當地人在汽車後備廂里裝上全部家當,準備撤離。

在一處災民安置點,31歲的家庭主婦艾茲拉(Esra)告訴《鳳凰周刊》,她沒想好是否要搬去其他城市,但她擔心,這座城市需要好幾年才能恢復正常,“現在鄰居們都走了,開店的、開工廠的都走了,我們若留下來,去哪買菜、去哪上班呢?”

卡赫拉曼馬拉什工商業協會副主席古姆舍爾(Hikmet Gumuser)想到了對策。他在《經濟報》撰文稱,“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激活工商業——辦法有很多:為員工提供住宿、薪酬,為工廠提供貸款以修複損壞的機器,為等待復工的工人提供補貼等”。他滿懷激情地寫道:“地震災民中的實業家,一定會從跌倒的地方爬起來……我們將一起使國家恢復到過去的美好時光。”

(感謝Ece Cansu Çağlar對本文提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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